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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的褶皱
老座钟在客厅角落咔嗒作响时,我总觉得它在啃食什么。不是齿轮间的润滑油,也不是墙上剥落的墙皮,是外婆藏在樟木箱底的旧相册,是厨房瓷砖缝里嵌着的陈年饭粒,是我腕骨上那道被自行车链条蹭出的浅疤。
去年梅雨季节,座钟突然停了。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,像被冻住的雨丝。外婆踩着小板凳去够钟摆,蓝布衫后领的褶皱里落进一片梧桐叶。“1958年也有过这样的雨,”她用铜钥匙撬开钟壳,“那时候你外公在厂里修机器,我抱着你妈在廊下等,座钟就是这样咔嗒咔嗒,像在数屋檐上的水珠。”
拆开的钟芯里滚出粒红豆。外婆捏在指尖转了转,忽然笑出声。说这是我三岁时塞进去的,那天幼儿园发了红豆粥,我偷偷藏了两粒,一粒喂了邻居家的花猫,一粒就塞进了钟摆的缝隙。“你说要给时间喂点甜的,不然它总把日子啃得干巴巴。”
我蹲在地上捡齿轮,发现底座刻着行小字:1956.8.23。这串数字在铜锈里藏了六十多年,像条冬眠的鱼。外婆说这是她和外公结婚那天买的座钟,柜台上摆着三只,她选了走时最响的这只。“那时候觉得日子要过得轰轰烈烈,连时间都得敲着锣鼓走。”
修钟表的师傅来那天,外婆翻出个铁皮盒。里面没有钟表零件,是用红绳捆着的药方,是泛黄的粮票,是外公抗美援朝时寄来的明信片,边角都磨成了波浪形。“这张药方是你妈小时候生疹子开的,”她抽出张薄纸,上面的毛笔字洇着水痕,“那时候座钟总在半夜停,大概是听不得孩子哭。”
师傅给齿轮上油时,座钟突然“咔嗒”响了一声。像谁在空房间里叹了口气。外婆的手指顿了顿,摸到钟壳内侧的划痕——那是
1976年地震时,座钟从五斗柜上摔下来撞出的豁口。“当时以为它要碎了,”她用指腹摩挲着缺口,“没想到震停的是挂历,它倒在瓦砾堆里还在走,就是声音变哑了,像个呛了灰的老头。”
指针重新走动时,阳光正好漫过窗棂。外婆把红豆放回钟芯,说要留着给时间当念想。我看着齿轮咬住红豆的边缘,忽然明白座钟啃食的从来不是物件。它在啃食离别时的拥抱,啃食重逢时的眼泪,啃食所有被我们忽略的细枝末节,然后把它们酿成琥珀,嵌在时间的褶皱里。
现在座钟又开始咔嗒作响,比从前更有力气。有时深夜醒来,能听见它在客厅里走动,像个巡夜的老人,脚步轻得能接住飘落的月光。上周我在钟底座发现新的刻痕,是外婆用指甲划的:2024.6.15,外孙带了绿豆糕来。
原来时间从不是被啃食的猎物。它是头反刍的牛,把所有琐碎的日子嚼了又嚼,最后从座钟的齿轮间,从外婆的皱纹里,从红豆发涨的缝隙里,吐出些亮晶晶的东西。是三点十七分的阳光,是明信片上未干的墨水,是我腕骨上那道正在发光的旧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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